作者 李游 编辑 覃旭 山东济南莱芜雪野湖畔，四月间气温20多度。这个PM2.5常年在20以下的养生之地，最近被拆迁和挖掘机声音包围。月底时，湖边数百栋象征着财富和身份的别墅纷纷倒下。 三年前，做珠宝生意的商人宋阳带父母来此游玩，看中了名为"桃花源"的别墅项目。雪野湖是国家4A级景区，能在这种地方置业，一度成为他的梦想。 那时的宋阳，在济南市区有两套住房，可他需要用别墅来满足另一种欲望。尽管"桃花源"距工作地方较远，他的理念则是："可以不住，不能没有。" 没顾虑太多，交钱办完手续后，宋阳开着自己的路虎绕雪野湖一周，嘶鸣的马达声让他心满意足，"这里有1.8万亩水面，比杭州西湖大2倍，是大明湖的30倍。"瞬间，他觉得周遭空气都是甜的，"我喜欢那种田园味道。" 雪野湖畔此前的别墅区。 后来，他在朋友圈发了几张照片，远景山水相接波光粼粼，中景里的别墅错落有致，近景有条弯弯小路藏在青草间。他在配文中写到："我的余生，在此度过。"实际上，宋阳并不常去那套40年产权的别墅里，大多数时候是他父母居住。在朋友圈照片中，老两口经常穿着运动套装散步遛狗，笑靥如花，宛如功成名就的隐居者。 但是没想到，这栋五证齐全的别墅，遭遇整治风暴，现在成为一片废墟。这几天，父亲窝在市区高层住宅里闷闷不乐，母亲则加入到小区广场舞团随意摆弄几下动作，整个家庭陷入诡异气氛。 一个小城年轻置业梦，和雪野湖边的别墅同期生长 故事围绕着房子开始。 今年43岁的宋阳出生于山东菏泽一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当地一家机械厂的工人，收入平平。很长时间里，一家三口挤在50多平米的老旧屋子里度日。宋阳从小就想住大房子，可这对他家而言，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读高中时，大学毕业还包分配。"宋阳很早就知道靠工资很难买得起房子，他渴望能自己挣钱买房。1996年考上大学时，大学毕业生的"铁饭碗"正好被打破，可要想在市场经济中站稳脚跟也并非易事。 刚上大学时的宋阳不知道，中国房地产业正陷入发展低谷，行业出现大量亏损，开发商一度举步维艰。而头一年，《房地产管理法》才刚刚实施。 本科四年，宋阳学的是艺术设计。2000年毕业后，他看不到前途，因为全国大学扩招已然开始，就业环境变得更加艰难。他不想回老家"子承父业"，他要留在省城发展。 和很多大学生一样，毕业初期的宋阳开始了租房生活。他在济南的城中村黄台村的民宅里租了一间屋子，每月租金100元，没有独立浴室和厕所，连隔壁喘气声都能听得到，他太渴望有独立空间了。 宋阳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会与46公里外的莱芜产生联系。2000年时的莱芜，还是地级市。2001年，该市的上游、雪野、鹿野三个乡镇合并成雪野镇，镇子上的雪野湖，被山东省政府批复为省级风景名胜区。 素有"北中国第一湖"的雪野湖蓄水2.4亿立方米，不仅是莱芜、济南南部的饮用水备用水源地，每年还向两个大型电厂和一个钢厂送水3000多万立方。 这里水质清澈，环境优美，但忙于生计的宋阳，根本无暇顾及雪野湖风光。接下来四五年时间，他记不清换了多少份工作，也忘记了住过几间出租屋，但一直没离开过黄台村。 其间，他恋爱了，小情侣每次大包小包搬家时，宋阳的自尊心都会碎一地。晚上，躺在别人家的房子和他人用过的床上，宋阳经常发誓，要让她住上大房子。 后来，宋阳进入一家室内装潢公司做设计，负责别墅大宅的他，时不时要拿着图纸在客户的别墅里，向业主讲述每个与自己无关的设计细节。每次回去，他都告诉女友，有钱了还得买别墅。 女友听了哈哈大笑。两人走在小吃扎堆的黄台村街道上，怎么也感受不到城市人的生活。慢慢的，宋阳和女友攒了些钱，两人在村外小区租了个一室一厅后，才觉得像个市民了。 宋阳偶尔会把别墅装修设计图带回家，小情侣对着眼花缭乱的平面图，憧憬着未来。那是2006年，一个在我国房地产史上极为重要的年份。 当年国家出台的一系列宏观调控政策，对日后行业发展产生巨大影响。2006年5月31日，国土资源部还曾发布通知，"一律停止别墅类房地产项目供地和办理相关用地手续，并对别墅进行全面清理。" 这是中国首次提出"禁墅令"，宋阳在报纸上看到了，可他觉得，中国的开发商不会太听话，也不会影响公司业务。 这一年，是雪野湖成为省级风景名胜区的第6年。这时，国务院出台了《风景名胜区条例》，明文禁止："在风景名胜区内设立各类开发区和在核心景区内建设宾馆、招待所、培训中心、疗养院以及与风景名胜资源保护无关的其他建筑物"。 莱芜市政府很快行动，迅速清理了雪野湖上的养鱼网箱和采砂场，并聘请了一家国际知名的规划设计公司，对雪野旅游区进行概念性规划，将整个区域分为生态景区和休闲度假区两大板块。规划总开发面积18平方公里，与景区保护无关的高档社区和高尔夫球场都被安排进去。 这一年宋阳29岁了，他不仅买不起高档住宅，连普通房子也没钱买。女友对此并没介意，但在自尊心作祟下，他多次拒绝结婚，直至后来女友离开了他。 "那时候济南的房子每平米不到5000元，可我连首付都拿不出。"宋阳说，父母虽能资助一些，但自己并不想动他们的养老钱。30岁那年，觉得自己还一事无成的宋阳给人生下了赌注，决定去韩国学习珠宝设计，准备以此挣钱买房。 宋阳去韩国留学的2007年，莱芜市在8月8日成立了雪野旅游区管委会，时任市委书记前去揭牌。在旅游开发的同时，官方也引进了省内外多家房地产企业，原先定位的"休闲度假"功能，陆续成为开发商的乐土，别墅以及连排低密度住宅拔地而起。 尽管中央已"三令五申"禁止对别墅供地，可来到雪野湖的房企，均获得规划、用地等所有审批手续。热火朝天的工地之下，让人很难想起，这里还是个省级风景名胜区。宋阳更不敢想象，多年后自己会在此安家。 雪野湖拆迁现场。 奋斗，致富，然后花400多万买了一套别墅 在韩国学习期间，宋阳很刻苦，他说自己并没有多少艺术情怀，一心只想着未来挣钱买房。回国后，他先在一家珠宝公司做设计，虽深得顾客欢心，可收入依然刚能解决温饱。房地产界的资本游戏，离他过于遥远。 而雪野湖雪野旅游区管委会成立后，当地政府通过承诺优惠条件等方式，不仅吸引了绿地、恒大等知名房企前来，国企山东高速、山东烟草也参与了进去。 需要指出，山东高速早在2008年就最先到雪野湖搞开发，当年就拿下180亩住宅用地，和110亩配套住宿餐饮用地。3年后，其又与绿城合作设立公司开发雪野湖项目。这些事情，宋阳是后来才知道的。 2011年底，宋阳通过相亲结婚前，贷款在济南历城区买了一套90多平米的两居住宅，地段和环境很一般，可总算完成了人生一个重要阶段任务。 就在他每月为房贷努力工作时，雪野湖周边有数千亩土地被出让。除建设别墅等高端住宅外，18洞标准高尔夫球场也破土动工，此类项目也早就被中央叫停供地。 和全国很多地方的做法类似，莱芜也回避政策限制，出让的土地，大多为40年产权的商服类用地，其性质是仅允许商业经营，与70年产权的住宅用地有本质区别。可围猎雪野湖的一些地产公司，不知用什么方式通过层层验收，在上面建起了别墅。 雪野湖畔之前的别墅区。 别墅区很奢华，不仅有两三百平方米的小别墅，还有700多平方米的独栋豪宅，也有50至100多平米的洋房。其中，山东高速绿城莱芜雪野湖开发有限公司（简称高速绿城）最为突出，曾被多家媒体点名曝光过。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雪野湖畔别墅开发越来越繁荣，前去购买的人越来越多，宋阳的经济状况却没好转。33岁时，凭着做珠宝设计师的资源，他南下到广东四会从事珠宝生意。其实，就是把当地的翡翠、玉石运到山东，再高价销售出去。 宋阳没想到，竟在这个行业挣下了钱。他在济南借钱、租商铺后，彻底转行经商，"那时候，很多翡翠的销售价，是进货价的百倍。"他坦言自己赶上了黄金期，两三年时间就挣了500多万。 金钱让宋阳有了安全感，除进货和日常运营外，他把钱都攒起来，还是一门心思要换大房子。2013年时，济南房价快突破万元大关时，36岁的宋阳在市中区先后买了两套120平米的房子。一套自己住，另一套留给父母。 搬新家时，他内心五味杂陈，"我没什么大梦想，就是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本来，宋阳想把之前那套小房子租出去，最后还是卖掉了，钱又补贴到生意中去。后期，他私下组织人玩"赌石"，这个"一刀穷、一刀富"的行当，让他又赚了不少。 在生意场上，宋阳接触了很多富商。原本已满足的他发现，大家都在海南或海外购房了，稍微差一点的，也在青岛或烟台买了别墅。 宋阳深知自己的经济实力不允许，但可以考量附近的别墅，济南周边最好的就是雪野湖项目了。平时闲暇时，他在网络相关信息，连续几年间，总有媒体曝光雪野湖别墅的问题，群众投诉也频频出现。 他从数个朋友口中则得知，雪野湖别墅五证齐全，不会出问题，"况且还是大房企和国企背景，政府大力，最早一批业主，在2013年左右就入住了。" 宋阳还在公开信息中看到，从2008年到2014年间，雪野湖的确有多宗土地被合法出让。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2014年至2022年之间，雪野镇几乎再无出让土地。 "当时觉得可能是市场饱和了吧，就想着该入手了。"宋阳说，2022年4月，他带家人到雪野湖旅游时，看上了北岸的"桃花源"别墅，该项目由高速绿城开发。 "有中式和法式别墅在售，独栋面积在260-760平米之间，最便宜的也得380万一栋，最贵的超过了3000万。"宋阳经过一个多月的资金筹措，最后花400来万，买了套280多平方米的毛坯别墅，产权40年。 拿到产权证时，宋阳觉得人生到达了巅峰。他并不知道，官方给雪野湖周边的房企腾地时，占用了大量村民土地。徘徊在"富人区"周边的失地农民，每年每亩地才能得到600至1000元补偿。 宋阳的邻居们的经济状况不一，不过他觉得，"能在这里买房的，应该都还可以。" 虽有合法"五证"护体，雪野湖的别墅还是变成废墟 宋阳对别墅进行了豪华装修，2022年5月份，他让父母搬了进去。因为生意在济南，他和妻子一般在周末或闲暇时才带着孩子过去。 原本在菏泽过退休生活的父母，开始被很多老家人羡慕。一直讨厌养狗的父亲，养了一只拉布拉多犬，性格腼腆的母亲，几乎每天在朋友圈发布与草地和别墅的留影。 宋阳自认为没有选择错。雪野旅游区旅游局在2022年称，将加快推进绿地雪野湖健康旅游小镇、恒大雪野湖北岸特色旅游小镇、乐嬉谷、卧云铺一线五村、江南里养生小镇、金鸡岭露营地等项目建设，"进一步丰富旅游度假产品"。 雪野旅游区旅游局官员当时还说："雪野旅游区将以创建国家级旅游度假区和在全市创建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为抓手，计划使雪野旅游产业与休闲游并重转型。" 这一年7月15日，雪野湖"桃花源"度假区又拿到16套别墅（2274.35㎡）的预售证。另一个项目"北岸郡"也取得627套房源的预售证。 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的宋阳，很快感到情况有些不对了。自2022年7月以来，"秦岭违建别墅拆除"备受，有1194栋违建别墅遭到整治。他也曾安慰自己，秦岭那里的别墅是"违建"，而雪野湖别墅大多取得了合法手续。 而且，宋阳赶上了另外一个机遇。2022年1月，国务院批复同意山东省撤销莱芜市，将其所辖区域划归济南市管辖，设立济南市莱芜区。宋阳断定自己的别墅日后会翻倍升值，他甚至想卖掉市里一套房，再去雪野湖畔买一套别墅。 这个想法很快被现实打破。2022年清明节前，雪野湖的公共场所，出现了一个"拟拆除别墅431套，保留598套"的大型分布图。宋阳发现，上面虽无落款，但也不像是恶搞。 雪野湖去年公布的拟拆迁分布图。 就在该分布图公示的同时，从2022年4月3日起，住建部发布了"史上最严禁墅令"，要求各省市立即暂停办理本行政区域内有关别墅项目建设审批手续，并对已建、在建、在批、待建、待批的别墅项目做好梳理等工作。 20多天后，雪野镇打响"拆除别墅第一枪"，当天有3000平米建筑被拆除，随后又有不少别墅纷纷倒下。2022年5月14日，国务院召开了全国违建别墅问题清查整治专项行动电视电话会议，此后全国多地开展违建别墅问题清查整治专项行动。 宋阳说，雪野湖景区内别墅拆迁的传闻持续了很久，直到今年3月上旬才被证实。最先表露信号的是高速绿城。 2020年3月11日，该公司收到告知书："江南里项目涉及34栋132套别墅，位于莱芜雪野风景名胜区，未竣工验收，在违建别墅清查整治范围内。按照有关政策要求，须启动评估、补偿、处置程序，并于2020年4月15日前整治到位。"落款为"济南市莱芜区违建别墅问题清查整治专项行动领导小组办公室"。 宋阳仍没感到紧张，觉得自己的房子有合法的"五证"护体。3月28日，山东省委常委、济南市委主要领导到雪野湖调研后，提出"要用最坚决的态度、最有力的举措抓好清查整治工作"，宋阳才真正感到不安。 惊慌失措中，4月7日，他从新闻中得知，青岛涵碧楼项目的41栋别墅，在宣布整治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拆除完毕了。 "我的担心最终来了。"宋阳说。4月11日，雪野旅游区管委会公告显示，景区规划范围内，517栋（1032套）建筑将全部拆除，未有保留，他的别墅就在其中。 今年4月11日，雪野湖旅游区管委会张贴出的公告。 和很多业主一样，宋阳还收到管委会短信通知，大意是，会按现在市价进行评估，如不配合，将专门有人去做工作。那份公告显示，如果按计划时间拆除，还有额外奖励。 有业主为此算了笔账，这场拆除要花近百亿代价。官方将委托山东赢泰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采用货币方式补偿。在济南、莱芜区域调整前，该公司名为莱芜市嬴泰文旅发展有限公司，属地方国有企业。 宋阳知道这次挺不过去了，他发现，莱芜区自然资源局还在4月15日，发布了《关于停止受理雪野风景名胜区内10个小区不动产登记的函》。很快，雪野湖景区内的雪湖春风、莱钢金鼎、白马庄园、桃花源江南里、恒大金碧天下等多个别墅项目开始拆除。 今年4月15日，莱芜区自然资源局公开的停止雪野湖不动产登记的函。 宋阳说，雪野湖的房子对很多人来说是其名下唯一住房，也有的是第二居所。"但这次拆除的，有的不是别墅，只是很小面积的洋房。"不少业主开始通过各种方式求助，他们给省里写过信，但没得到回应；也想找个律师打官司，可无人愿意接手；有人还主动找新闻媒体，也未能阻止拆迁。 别墅拆迁现场。 自从别墅开始拆迁后，宋阳就常在网上这类动态。4月22日，他从新闻中获知，河北野三坡也将有证别墅拆除了，主管部门说："当时合法，现在不符合规划"。宋阳知道，这与雪野湖情况极其相似。 仅仅半个月时间，曾环境优美的雪野湖畔，只剩废墟一片。 拆迁现场。 很多业主自称内心受伤，有人在朋友圈写道："一切都过去了，而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美好。"也有业主说得了拆除后遗症："看见好房子都担心可能被拆除。" 而宋阳的别墅梦，实现了几年后，就此又破碎。目前，他虽拿到了补偿，但觉得不合理，原因是刚收回成本。至于外界批评这些别墅对生态环境造成的伤害，宋阳反问："审批部门早干吗去了？谁让他们一开始就启动了项目？" 这几天，宋阳从一位开发商口中得知，有些地产公司还未交付的别墅项目，也已被政府回购拆除了。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宋阳为化名）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观象台创作，在今日头条独家发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